
《金瓶梅》第九十二回,诗曰:
猛虎冯其威,往往遭急缚。 雷吼徒暴哮,枝撑已在脚。 忽看皮寝处,无复晴闪烁。 人有甚于斯,尽以劝元恶。话说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,当即叫陶妈妈来领走,以八两银子卖掉,又另买了个十八岁的使女,名叫满堂儿,专管厨房事务,此事暂且不表。
再表陈敬济。自从西门大姐回到陈家,带回了不少床帐妆奁、箱笼家具,他却三日一小吵、五日一大闹,缠着母亲张氏要本钱做买卖。
展开剩余95%他的母舅张团练曾来向张氏借五十两银子,想谋个管事的差事。陈敬济喝醉后,竟跑到张舅家门口辱骂叫嚷。张舅忍无可忍,转而向别处借了银子,办成了管事,随后便把五十两银子还给了张氏。
张氏被儿子这番折腾气得卧病在床,终日服药,请医调治。实在受不了陈敬济的顶撞,只好拿出三百两银子,让他在自家门口开了两间布铺做买卖,还让陈定帮忙照看。
可陈敬济每日只知结交陆三郎、杨大郎等狐朋狗友,在铺子里弹琵琶、赌骨牌、玩双陆,常常喝到半夜。本钱渐渐被他挥霍一空,陈定把这事告诉了张氏,张氏便不再信任他,收回了铺子的管理权。
陈敬济反咬一口,说陈定染布时克扣了钱财,把陈定夫妇赶出家门,另找了杨大郎做伙计。
这杨大郎本名杨光彦,绰号 “铁指甲”,最会搬弄是非、弄虚作假。他许诺别人的事从不兑现,骗起钱财来却易如反掌。
陈敬济又向母亲要了二百两银子,凑够五百两,听信杨大郎的话,一起去临清贩布。杨大郎收拾好行李,跟着陈敬济从家中出发,前往临清码头寻找缺货的布匹。
临清闸本是繁华热闹的大码头,商贾云集,车辆汇聚,有三十二条花柳巷、七十二座管弦楼。陈敬济终究是年轻无知,被杨大郎领着逛娼楼、登酒店,布匹没贩多少,倒先迷上了娼楼里一个叫冯金宝的粉头。
这冯金宝生得风流俏丽,色艺双全。陈敬济问鸨子她多大年纪,鸨子说:“这是我亲生女儿,全靠她挣钱养活我,今年刚满十八岁。” 陈敬济一见倾心,给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钱,接连和冯金宝住了几夜。
杨大郎见陈敬济对冯金宝恋恋不舍,便在一旁煽风点火,劝他把冯金宝娶回家。鸨子开口要一百二十两银子,讨价还价后,以一百两成交。陈敬济兑了银子,雇轿把冯金宝抬回家,自己和杨大郎骑马,押着货物车,一路上扬鞭走马,得意非凡。
正是:
多情错恋燕子楼,马道回首空悠悠。
错把娼妓当淑女,妄想相伴到白头。
张氏见陈敬济没贩回多少货物,反倒花大本钱娶了个妓女回家,又气又急,一病不起,没多久便断气身亡。陈敬济只好买棺装殓,请僧人念经做七,停放了七天后,将母亲送回祖茔合葬。他的母舅张团练看在姐姐的面子上,也没和他计较之前的过节。
贰陈敬济从坟上回来,把母亲住的三间正房留出中间供养灵位,另外两间收拾出来给冯金宝住,西门大姐反倒被安排住进了耳房。他还为冯金宝买了个叫重喜儿的丫头伺候。
门前的布铺由杨大郎照看,家里则天天买大酒大肉给冯金宝吃。陈敬济整日和冯金宝厮混,把西门大姐抛在脑后,连看都不看一眼。
一日,陈敬济听说孟玉楼嫁给李知县的儿子李衙内后,带了许多财物过去。如今李知县任满,升为浙江严州府通判,正带着家眷走水路赴任。
陈敬济突然想起昔日在西门府花园里捡到的那根孟玉楼的簪子,便想拿这根簪子当证据,赶到严州府去讹诈。
他盘算着:“就说孟玉楼先和我有私情,送了我这根簪子,后来又带着我家的财物嫁给李衙内。那些财物本是当朝杨戬寄放在西门府、应没入官的东西。李通判一个文官,没什么权势,听到这话肯定害怕,定会让他儿子把孟玉楼双手奉还给我。到时候我把孟玉楼娶回家,和冯金宝做伴,岂不快活?”
正是:痴心妄想擒玉兔,贪心不足捉金乌。陈敬济此去,可谓是自投罗网,正应了 “失晓人家逢五道,溟泠饿鬼撞钟馗” 这句话。
有诗为证:大盈家
千里追情到严州,人心难测水难收。
侯门一入深似海,从此萧郎陷狱囚。
一日,陈敬济在母亲的箱子里找出一千两银子,留下一百两给冯金宝做家用,让陈定回家看家,打理门前布铺,变卖零碎布匹。他自己则和杨大郎带着家人陈安,押着九百两银子,从八月中秋起程,先去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绸绢,然后来到清江浦码头,把船停在岸边,住在一个叫陈二的店主人家里。
陈敬济让陈二杀鸡备酒,和杨大郎一起饮酒。
酒过三巡,陈敬济对杨大郎说:“兄弟,你暂且在店里看守船上的货物,等我几天。我和陈安带些礼物,去浙江严州府看看我家姐姐 —— 她嫁在了府衙里。最多五天,最少三天,我就回来。”
杨大郎道:“哥尽管去,兄弟在这儿等你,回来咱们一起动身。”
陈敬济千不该万不该,竟真的和陈安带着银两、礼物,日夜赶路来到严州府。进城后,他们先在寺庙里住下,打听得知李通判到任刚一个月,家眷的船只三天前才到。
陈敬济不敢耽搁,买了四盘礼物、四匹纻丝尺头,让陈安提着,自己则穿戴整齐,来到府衙门前,对门吏作揖道:“麻烦通报一声,就说通判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戚孟二舅前来探望。”
门吏不敢怠慢,立刻进去禀报。李衙内正在书房看书,听说妻子的兄弟来了,连忙整理衣冠,吩咐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,然后说:“有请。”
陈敬济被请进府衙大厅,与李衙内叙礼分宾主坐下。李衙内问道:“前几日成亲时,怎么没见到二舅?”
陈敬济撒谎道:“在下之前去川广贩货,刚回来不久,不知道姐姐嫁到府上,没能及时前来道贺。今日特意备了薄礼,来看看姐姐。”
李衙内道:“之前不知是亲戚,多有失礼,还望恕罪。” 片刻后,茶汤送上来,李衙内让左右把礼单和礼物送进去,对孟玉楼说:“你二舅来了。”
孟玉楼正在房里坐着,听小门子禀报 “孟二舅来了”,心中纳闷:“我只有一个二哥叫孟锐,难道是他千山万水来看我?”
这时,伴当拿着礼物和礼单进来,上面写着 “眷生孟锐”,玉楼才确认是自己的兄弟,连忙说:“有请。” 让兰香把后堂收拾干净,自己则整理妆容,准备见客。
李衙内陪着 “孟二舅” 进来,玉楼在帘后一看,顿时愣住了 —— 哪里是她兄弟,分明是陈敬济!“他来做什么?我出去见他,该怎么和他说话?虽说不是亲舅,但也是姐夫,总归是同乡。”
玉楼整理好衣裳出来拜见。陈敬济刚说了一句 “一直不知道姐姐嫁在这里,没能来看你……”,就见门子进来请李衙内,说外面有客人来访。李衙内吩咐玉楼好好款待二舅,自己便出去迎客了。
玉楼见陈敬济跪下磕头,连忙还礼,问道:“姐夫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?” 两人叙完礼,玉楼请陈敬济上坐,叫兰香倒茶。
喝茶时,两人聊起家常,玉楼问:“大姐还好吗?” 陈敬济便把自己从西门府出来、向月娘索要箱笼的事告诉了玉楼。玉楼也把清明节上坟时,在永福寺遇见春梅、春梅在潘金莲坟前烧纸的事说了,又道:“我那时在家,也常劝大娘,疼女儿就该疼女婿,亲姐夫又不是外人。可她听信小人的话,把你打发了出去。后来你讨箱子,我根本不知道。”
陈敬济道:“不瞒你说,我和六姐(潘金莲)的事,谁不知道?都是月娘听信奴才的话,把六姐打发出去,才让武松杀了她。要是六姐还在府里,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,也不敢去杀人!我和月娘的仇,比海还深,六姐在阴间也不会饶了她!”
玉楼道:“姐夫,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,自古冤仇宜解不宜结。”
说话间,丫鬟摆上酒席,杯盘菜肴摆满了桌子。玉楼斟了一杯酒,双手递给陈敬济:“姐夫远道而来,没什么好招待的,先喝杯薄酒解解乏。”
陈敬济接过酒,道谢后,也斟了一杯回敬玉楼。两人坐下饮酒,陈敬济见玉楼一口一个 “姐夫” 地叫他,心中暗道:“这淫妇怎么不认账,只叫我姐夫?等我慢慢试探她。”
酒过三巡,菜添五道,周围没人时,陈敬济开始说些调情的话:“我一直想念姐姐,就像口渴想喝水、天热想乘凉一样。想当初在丈人家,咱们一起下棋打牌,并肩而坐,亲密得像一个人。谁能想到如今各自分散,天各一方。”
玉楼笑道:“姐夫说笑了。自古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时间长了自然会明白。”
陈敬济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双人香茶,递给玉楼,说:“姐姐要是对我有情,就可怜可怜我,吃了这包香茶。” 说着大盈家,就跪了下来。
玉楼顿时羞得满脸通红,一把将香茶包打落在地,说道:“你太不知好歹了!我好心请你喝酒,你倒来戏弄我!” 说完,就丢下酒席回房去了。
陈敬济见玉楼不理他,捡起香茶,恼羞成怒地骂道:“我好心来看你,你倒翻脸不认人!难道你嫁了通判的儿子,就看不起我了?你当初在西门府做第三个小老婆时,难道没和我有过私情?”
他说着,从袖子里掏出那根金头银簪,拿在手里:“这是谁的东西?你要是没和我有私情,这根簪子怎么会在我手里?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!你和月娘串通一气,把我家寄放的八箱金银细软、玉带宝石 —— 那些本是当朝杨戬寄放、应没入官的东西 —— 都带到这里,嫁给了李衙内!你等着,咱们到公堂上再说!”
玉楼见他拿出簪子,认出那正是自己昔日在花园里丢失的金头莲瓣簪,心中慌了 —— 生怕被家里人听见,连忙换上笑脸,走出来一把拉住陈敬济,说道:“好姐夫,我跟你开玩笑呢,你怎么还真生气了。”
她看了看左右没人,悄悄说:“你既然有这份心,我也不是无情之人。” 两人不由分说,搂在一起亲嘴。陈敬济把舌头伸进玉楼嘴里,让她含着,说道:“你叫我一声亲亲的丈夫,才算真心对我。”
玉楼连忙捂住他的嘴:“别出声,小心被人听见。”
陈敬济悄悄说:“我现在运了半船货,停在清江浦等着。你要是愿意跟我走,今晚就假扮门子,从府里偷偷出来,跟我上船,咱们做夫妻,多好?李通判一个文官,怕惹是非,肯定不敢来追你。”
玉楼道:“既然这样,也好。” 两人约定:“今晚你在府墙后等着,我把一包金银细软从墙上系下去给你,然后我假扮门子,从门里出来,跟你上船。”
看官须知,若是孟玉楼嫁了个平庸之人,或许还会被陈敬济说动;可她如今嫁的李衙内,有前程、有样貌,年轻有为,两人感情又好,怎么会看上陈敬济?陈敬济这番话,不过是自投罗网。孟玉楼表面应承,实则早已盘算好对策。
正是:佳人若有情,何惧粉墙高;红粉若无意,对面隔千山。
两人约定好后,陈敬济喝了几杯酒,便告辞离开。李衙内连忙送他出府,陈安跟在后面。
回到府中,李衙内问玉楼:“你兄弟住在哪里?我明天去回拜他,送些礼物。”
玉楼这才说:“那人不是我兄弟,是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。他来这里,是想勾搭我,还说我带了西门府的赃物过来,要讹诈咱们。我已经约了他今晚三更在府墙后见面,咱们不如将计就计,把他当贼拿下,以绝后患。”
李衙内怒道:“这小子太放肆了!自古无毒不丈夫,不是他来找死,我也不会对付他。” 说完,立刻叫来左右伴当和心腹快手,吩咐他们做好准备。
陈敬济不知是计,半夜三更,果然带着陈安来到府衙后墙下,以咳嗽为号。不一会儿,就听墙内传来玉楼的声音,随后一条绳子系着一大包银子垂了下来。陈敬济刚让陈安接过银子,就听一阵梆子响,黑影里冲出四五条汉子,大喊:“抓贼!”
叁陈敬济和陈安当场被绑,随后被带到李通判面前。李通判吩咐:“先把他们押进大牢,明天再审。”
严州府知府姓徐,名崶,是陕西临洮府人,庚戌科进士,为人清廉刚正。第二天,徐知府升堂理事,左右官吏排列两旁。李通判上前禀报,说昨夜抓获两名盗贼,偷了官库二百两赃银。
徐知府下令:“带上来!” 陈敬济和陈安被押到堂前跪下。知府见陈敬济年轻俊朗,不像是做贼的,便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?为什么深夜潜入府衙,偷盗官库赃银?从实招来!”
陈敬济只顾磕头喊冤。徐知府道:“你做了贼,还喊什么冤?” 李通判在一旁欠身道:“大人不必跟他废话,赃物俱在,不如先打一顿,让他招供。”
徐知府便令左右:“打二十板!” 李通判又道:“人都是贱骨头,不打不招,不然他肯定会翻供。”
两旁皂隶把陈敬济、陈安拖翻在地,大板打了下来。陈敬济疼得大叫:“都是孟玉楼那个淫妇陷害我!我好冤啊!”
徐知府本是科举出身,听陈敬济提到 “孟玉楼”,觉得事有蹊跷,便喝令:“停手!先把他们关入大牢,明天再审。”
李通判急道:“大人不能放了他们!常言‘人心似铁,官法如炉’,放他一夜,他肯定会改口。”
徐知府道:“无妨,我自有安排。” 随后,狱卒把陈敬济、陈安押入大牢。
徐知府心中疑虑,立刻叫来心腹,让他假扮犯人,混入大牢,探听陈敬济的来历,随时回报。
心腹依计而行,晚上和陈敬济睡在同一个牢房,故意问道:“看兄弟你年轻有为,不像是做贼的,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?”
陈敬济叹道:“一言难尽!我本是清河县西门庆的女婿,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孟氏,是我丈人的小妾,以前和我有私情。她带着我家寄放的十箱金银宝玩 —— 那些本是当朝逆犯杨戬的赃物 —— 嫁给了李衙内。我来这里索要财物,反被他们诬陷成贼,还被毒打一顿。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啊!”
心腹听完,立刻回来向徐知府禀报。徐知府道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喊冤提到孟氏,定有隐情。”
第二天,徐知府再次升堂,官吏们两旁侍立。知府下令把陈敬济、陈安提上来,重新审问,取了一份无罪的供词,随后喝令:“释放!”
李通判在一旁不知情,还急忙说道:“大人,这小子盗窃官银证据确凿,不能放啊!”
这话反倒让徐知府当着一众佐贰官的面,狠狠数落了李通判一顿:“我身为本府正官,替朝廷办事,断不可为你家私怨,诬陷无辜百姓为贼!你儿子娶了西门庆的妾室孟氏,她带来的诸多妆奁、金银箱笼,据说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、本应没入官库的赃物。这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,前来索要这些财物,你怎能捏造盗窃罪名,将他拿下治罪,还想让我帮你遮掩?做官之人,养儿育女也要教其明事理,你这般行事,置公道于何地?”
一番话骂得李通判满面羞惭,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,连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。陈敬济与陈安就此被释放。又过了许久,徐知府才宣布退堂。
李通判回到家中,满心焦躁,一进门就对夫人怒吼:“你养的好儿子!今日我在大堂上,被徐知府当着所有同僚的面狠狠数落,险些被他气杀!”
夫人慌忙问道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李通判立刻把儿子叫到跟前,喝令左右:“拿大板子来!真气死我了!” 他指着李衙内骂道:“你抓的好贼!那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,他说孟氏带过来的金银箱笼,是逆犯杨戬的赃物,专程来索要。还说你捏造他偷盗官库银子的罪名,把他当贼抓。我对此事一无所知,反倒被徐知府当众羞辱!我这官刚上任没多久,就被你连累,要你这不肖子何用!”
话音刚落,左右便持着大板子,如雨点般打在李衙内身上。可怜李衙内被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直流。夫人见儿子被打得不成样子,在一旁哭着求情。孟玉楼则站在后厅角门后,掩着泪水,悄悄听着。
打完三十大板,李通判吩咐左右:“押着衙内,立刻把孟氏赶出家门,让她随便改嫁,免得再惹是非,坏了我的名声!”
李衙内哪里舍得与孟玉楼分离,跪在父母面前哭着哀求:“就算爹爹把我打死,我也舍不得她啊!”
李通判见状,更是怒火中烧,让人用铁索把李衙内锁在后堂,不准他出来,竟想把他囚禁至死。夫人哭着劝道:“相公,你做官这么多年,如今五十多岁,就这一个儿子。要是为了一个妇人,把他囚死了,将来你年老退休,能依靠谁呢?”
李通判余怒未消:“可她留在家里,只会连累我受气!” 夫人又劝:“你要是实在容不下她,打发他们夫妻回真定府原籍,让衙内在家读书就是了。”
李通判听了夫人的话,这才放了李衙内,限他们三天内收拾行李,带着孟玉楼回枣强县去。
肆再表陈敬济与陈安离开严州府,先到寺庙取了行李,随后直奔清江浦陈二的客栈,寻找杨大郎。
陈二说:“三天前,杨大郎说收到你的信,说你暂时来不了,就收拾好货船,先回老家了。”
陈敬济不肯相信,又到河边去找船,结果扑了个空。他气得骂道:“这杀千刀的!怎么不等我回来就先走了!”
更何况他刚从大牢出来,身上早已没有盘缠,只好和陈安搭坐别人的船,一路上典当衣衫、乞讨度日,像丧家之犬般匆匆赶路,沿途寻找杨大郎,却始终没有踪迹。
那时正是秋末,树木凋零,秋风萧瑟,景象格外凄凉。有诗八句,专门描绘秋日行路的苦楚:
栖栖芰荷枯,叶叶梧桐坠。 蛩鸣腐草中,雁落平沙地。 细雨湿青林,霜重寒天气。 不见路行人,怎晓秋滋味。几天后,陈敬济终于回到家中。陈定正在门口,见他衣衫褴褛、面色黝黑,吓了一跳,连忙把他扶进屋里,问货船到了哪里。
陈敬济气得半天说不出话,过了许久才把严州府遭官司的事讲了一遍:“多亏徐知府明察秋毫,放了我,不然我早就没命了。可杨大郎那厮,竟然把我的货物拐跑了,现在连人都找不到!”
他先让陈定去杨大郎家打听,杨家人说杨大郎还没回来。陈敬济又亲自去问了一趟,依旧没有消息,心中越发慌乱。
走进内屋,只见冯金宝和西门大姐正对着坐,两人满脸怒气 —— 自从陈敬济出门后,她们就天天吵架,直到现在还没停歇。
西门大姐一见陈敬济,就诉苦:“冯金宝把家里的银子偷偷拿给她鸨母,她家里的保儿还天天来,鬼鬼祟祟地拿银子打酒买肉,在屋里吃。家里缺这少那,她却睡到晌午不起,什么都不管,故意饿着我们!”
冯金宝立刻反驳:“大姐才懒呢!整天什么活都不干,还偷家里的米换烧饼吃,把煮好的腌肉偷到房里,和丫头元宵儿一起偷吃!”
陈敬济竟全然相信了冯金宝的话,转头就骂西门大姐:“你这没出息的淫妇!馋疯了是不是?偷米换烧饼,还和丫头一起偷肉吃!”
他先把元宵儿打了一顿,又踢了西门大姐几脚。西门大姐又气又急,扑上去要和冯金宝拼命,骂道:“你这养汉的淫妇!自己偷东西给鸨母,还敢在汉子面前搬弄是非,说我偷米偷肉!真是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!你让汉子打我,我不如和你拼了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!”
陈敬济却帮着冯金宝骂道:“你这淫妇,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,连人家的脚指头都比不上,还敢和她拼命!”
也是西门大姐命该如此,陈敬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用拳头打、用脚踢,甚至拿起拐棍乱打,打得西门大姐鼻口流血,半天都没缓过气来。
打完后,陈敬济径直走进冯金宝的房里睡觉,任凭西门大姐在外面的房间呜呜咽咽地哭。元宵儿也吓得躲在外间,早早睡了。
可怜西门大姐万念俱灰,到了半夜,用一根绳子在房梁上悬梁自尽,年仅二十四岁。
第二天早上,元宵儿起来,发现西门大姐的房门推不开。此时陈敬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,让丫头重喜儿去叫西门大姐,要拿木盆洗脚,可重喜儿也推不开门。
陈敬济在房里骂道:“这该死的淫妇!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!等我踹开门,把你的头发都拔光!”
重喜儿只好从窗缝往里看,随口说道:“她起来了,好像在房里打秋千玩呢。” 过了一会儿又说:“不对,她好像在摆弄木偶戏。”
元宵儿觉得不对劲,凑过去仔细一看,吓得大叫:“爹!不好了!俺娘吊在床顶上,已经没气了!”
陈敬济这才慌了神,和冯金宝赶紧爬起来,踹开房门,把西门大姐从梁上解下来,灌了半天姜汤,却再也没能救醒她。西门大姐早已气绝身亡。
正是:不知真性归何处,疑在行云秋水中。
陈定听说西门大姐死了,生怕连累自己,赶紧跑去告诉吴月娘。月娘一听女儿被害死,又想起陈敬济娶妓女、虐待女儿的种种行径,怒火中烧,立刻带着七八个家人、小厮和丫鬟媳妇,直奔陈家。
见到西门大姐的尸首直挺挺地挂着,月娘当场哭喊起来,冲上去抓住陈敬济,劈头盖脸地打,打得他浑身是伤。冯金宝躲在床底下,也被拖出来打得半死。月娘还让人把陈家的门窗、桌椅砸得稀烂,把房里的床帐、妆奁尽数搬回了家。
回到家后,月娘请来吴大舅、吴二舅商议。吴大舅说:“妹妹,现在咱们女儿死了,要是不趁此机会到官府断个明白,等陈敬济走投无路,肯定还会来缠要箱笼。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,不如到官府告他,彻底断绝后患。”
月娘点头道:“哥说得对。” 当即让人写了状纸。
第二天,月娘亲自去官府告状,来到本县授官厅下,递上状纸。当时的新任知县姓霍,名大立,是湖广黄冈县人,举人出身,为人刚正不阿。听说涉及人命,霍知县立刻升堂受理。
状纸上写道:
“告状人吴氏,年三十四岁,系已故千户西门庆之妻。今状告恶婿陈敬济欺凌孤孀、听信娼妇、殴打逼死女儿一案,恳请大人严惩凶徒,保全小妇人残命。
陈敬济曾因官司投奔我家,在府中居住数年。此人平日酗酒行凶,不守本分,屡次惹是生非,小妇人恐其触犯律法,只得将他赶出家门。
岂料陈敬济怀恨在心,回家后屡次殴打小妇人之女西门氏,小妇人念及亲情,一直隐忍。不曾想他竟又从临清娶回娼妇冯金宝,抢占女儿的正房,还听信冯金宝的唆使,对女儿百般辱骂殴打,甚至揪扯头发、踢打身体,致使女儿遍体鳞伤。
女儿不堪受辱,于本年八月二十三日三更时分,被逼上吊自尽。陈敬济凶顽成性,还扬言要持刀杀害小妇人,其行径令人发指。
恳请大人速速将陈敬济、冯金宝拘拿归案,严查女儿死因,依法定罪,使凶徒受到惩戒,良善得以安宁,死者不至含冤。望大人为民做主!”
霍知县在公座上看完状纸,又见吴月娘身穿素服、腰系孝裙,身为五品官的遗孀,举止端庄、仪容雅正,便起身说道:“吴氏请起,你所言之事,我已清楚。你先回去,只需留一个家人在此等候即可,我这就派人去拿陈敬济。”
月娘连忙拜谢知县,坐轿回家,留下来昭在厅下等候。很快,霍知县批了状纸,派两名公差拿着白牌,去拘拿陈敬济、冯金宝,以及陈家的左右邻居和保甲,到官府听审。
此时陈敬济正在家里乱糟糟地处理丧事,听说月娘告了官,公差要来拿他,吓得魂飞魄散。冯金宝之前被打得浑身是伤,正躺在床上,听说要被抓去官府,也吓得没了魂。
陈敬济只好胡乱凑了些银子,打发公差吃了酒饭,最后还是被一条绳子拴着,和冯金宝一起押往县衙。一同被带去的,还有左邻范纲、右邻孙纪和保甲王宽。
霍知县见人已到齐,立刻升堂。来昭跪在堂前左侧,陈敬济、冯金宝等人跪在台阶下。
知县看着状纸,对陈敬济喝道:“你这恶徒!为何听信娼妇之言,打死西门氏,逼得她上吊自尽?还不从实招来!”
陈敬济连忙磕头喊冤:“求大人明察!小的怎敢打死她?只因我在外做买卖被人坑了本钱,回家后心情不好,问她要饭吃,她没做,我才踢了她两脚。谁知道她半夜竟上吊了!”
知县怒道:“你既娶了娼妇,为何还要让西门氏给你做饭?这话根本说不通!吴氏在状纸上说你打死女儿后,才逼得她上吊,你还想狡辩!”
陈敬济又说:“吴氏和小的有仇,是她故意诬陷我,求大人明察!” 知县勃然大怒:“她女儿都死了,还能诬陷你什么?”
当即喝令左右:“把陈敬济拖下去,打二十大板!” 又下令把冯金宝带上来,用拶子夹手指,再打一百下,随后命公差将两人押入大牢。
第二天,霍知县派典史臧不息带领文书、保甲和邻居,到陈家验尸。众人查看后发现,西门氏身上满是淤青,脖颈处有明显的绳痕,确认是因被陈敬济殴打致重伤,不堪忍受才上吊自尽。
臧不息将验尸结果和众人的证词带回县衙,霍知县怒不可遏,又下令打了陈敬济十板,冯金宝也被褪去衣服打了十板。随后判定陈敬济犯 “夫殴妻至死” 罪,应判绞刑;冯金宝则被判打一百棍,发回妓院服役。
陈敬济吓得魂不附体,在牢里写了张纸条,让陈定把布铺的本钱和西门大姐的首饰变卖,凑了一百两银子,偷偷送给霍知县。
霍知县收了银子,连夜修改了案卷,将陈敬济的罪名改为 “逼令身死”,判为杂犯,准其缴纳罚金,服五年劳役,以运灰赎罪。
吴月娘得知后,多次到县衙门口跪诉,请求公正判决。霍知县把月娘叫到堂前,说道:“娘子,你女儿脖颈处有绳痕,确实是上吊自尽,不能按‘殴杀’定罪,你也不必过于偏袒。你若怕他日后纠缠,我让他写一份‘杜绝文书’,保证再也不登你家门,这样总行了吧?”
随后,霍知县把陈敬济带到跟前,吩咐道:“我今日饶你一命,你务必改过自新,不许再去骚扰吴氏。若再犯到我手里,定不轻饶!你立刻去买口棺材,把西门氏好好安葬,完事后来回禀,我好向上司呈报。”
陈敬济捡回一条命,连忙缴纳了赎罪银子,回到家中把西门氏的尸首装入棺材,停放了七天,请僧人念经后,埋在城外。
这场官司下来,陈敬济坐了半个月牢,花光了所有积蓄,冯金宝也被送走了,家里的东西被变卖一空,房子也典当了出去。他好不容易保住性命,再也不敢提找月娘的事了。
正是:祸福无门人自招,须知乐极有悲来。
有诗为证:
风波平地起萧墙,义重恩深不可忘。 水溢蓝桥应有会,三星权且作参商。发布于:河南省财盛证券官网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